他走出那家廉价的旅店，无精打采地在大街小巷上闲逛着。这几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忙，就连那些平常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蹲在某处阴暗的角落里，摆上一些零碎的杂物默默地招揽着顾客。
今天是星期天。县电影院里正在上映一部名为《黑雪》的影片。他认识那个卖票的姑娘。平常，他那迷人的微笑使他从她手中得到了许多高价的电影票。电影开映后大概十分钟，他听到从外面传来“唰唰唰”下雪的声音。他赶紧走出电影院。鹅毛般的雪花在微风的吹拂下白晃晃地飘扬着。“黑雪，白雪，阿喷喷。”他自言自语着转回身时，那家电影院出乎意料地从他眼前消失了，正在放映的那部名为《黑雪》的电影也消失了。被白得耀眼的积雪覆盖着的原野和山谷使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一串很深的脚印伸向弥漫着浓雾的远方。他的心里感到一阵刺痛，随之手脚也失去了知觉。
“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依稀看到远处的迷雾中有一顶黑色的帐篷和一头黑牦牛，心里一阵高兴，加快步伐走向那顶帐篷。他掀开帐篷的门帘往里张望时，看见里面有一个没穿上衣、皮肤紫黑的男人和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他俩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奶茶，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大叔，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他咽了一口唾液问道。那个男人指着自己脖颈上由数种颜色的布条组成的护身结和护身符说：“这地方叫玉塘，我们是藏族人，英语叫Tibet，法语叫……老婆，快给这个叫化子倒碗热茶暖暖身子。”
听到这话，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张五年前存有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存折。他强忍着把满腔的怒火压了下去。那个女人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和一盘糌粑放在他面前。看到白得耀眼的糌粑，他不假思索地喊道：“雪！”那个男人一边说“这个叫化子还在睡梦之中”，一边操起火钳敲打着帐篷的四周。立时，一股灰尘布满了帐篷里的空间。他怕这次会弄脏一身干净的衣服，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帐篷。此时，身后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咒骂声：“你这个还没睡醒的叫化子，你连糌粑和雪花的区别都搞不清，哈哈哈。”他欲哭无泪。
他非常喜欢读小说。那些或真实或虚幻的人物使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单位的同事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待他，好像他是一则谁也猜不透的谜语。他像一个疯子一样正沿着那条伸向远方的路在大雪中狂奔着。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几个同事驾驶着一辆小汽车正在那条积雪中的大道上等待着他。他觉得他们比以前老了许多。他们看见他，几乎是异口同声严厉地说：“你这个搞不清雪的颜色是黑是白的疯子，你这个……”随后，他和他们驾驶着那辆小汽车上路了。他从反光镜中看到天空中大地上呈现出了绿色的雪和蓝色的雪。他惊栗地将他刚刚看到的那幅奇特的景观告诉了他们，而他们却在埋怨着这鬼天气冻坏了他们的手脚，对他说的话不予理睬。
他们一回到单位便向全国所有的电影公司打电话询问近期有没有上映过一部名为《黑雪》的影片。最后，只有北京一家电影公司的经理承认放映过一部名为《黑雪》的电影，但对这部影片的内容提要和艺术特色却闭口不谈。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多串问号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拥挤着布满了他的脑海。
办公室里同事们正在争先恐后地臆测着他所经历的那件奇特的事。他不经意地按下办公桌上录音机的放音键。“雪花自有灵性，庸人何须自扰……”听到这首旋律优美清新的歌曲，同事们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死白。他立即走出办公室去寻找那个卖电影票的姑娘。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找遍了饭馆和茶馆、歌舞厅和录像厅，最后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那个姑娘在数月前的一个夜晚，从一座楼房的窗口欣赏雪景时，不小心掉下来摔死了。翌日清晨，一位路人看见她的尸体上覆盖着一层黑雪，一会儿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懵懵懂懂地返回时，看见一群人正围在县公安局门口看一则布告，便也挤进人群去看。“××县人民法院将于本月四日对外号为‘黑雪’的罪犯××判处死刑。罪犯的劣迹可以说是多如牛毛。罪犯于本月四日晚，将其女朋友××从县财政局大楼推出窗外，致使死亡。据查实，罪犯曾偷偷放映过一部看后使人发疯的名为《黑雪》的影片，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他的身子不由地瘫软下去。他匍匐着返回宿舍时，眼前冒着金花，心脏狂跳不已。突然，他听到从外面传来“唰唰唰”下雪的声音……
译者简介：万玛才旦，（1969年12月~2023年5月8日），藏族，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北京电影学院，中国内地导演、编剧、制作人，中国导演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 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 1997年，小说《诱惑》获得海南藏族自治州首届文学作品创作评奖二等奖。 1999年，小说《岗》获得第5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
